白玉纪行之三 - 树上的花朵

明镜

说明: 本文所描写的树葬和所附的照片, 可能会引起读者某种情绪上的扰动, 请读者自行决定是否往下看, 为了同样的原因, 衷心地恳请读者不要随意转载!

唵嘛呢叭咪吽,…..,






树上的花朵
明镜
二零零七年六月九日于白玉县盖玉乡

两条玉带般的河在白玉的高原上奔流, 河里的水和浪花始终是一中蓝色中翻卷的乳白色。

一条(降曲, 发源于麻贡嘎冰川)向着西北, 一条(麦曲, 发源于米拉山)向着西南, 它们在白玉县盖玉乡境内米拉山的北脚下相会, 然后朝西一拐流入了金沙江的叶巴大峡谷, 两河交汇的地方, 通常也是雪山流云汇集的地方, 在藏族文化里, 这意味着一种吉祥, 这是一种孕育生命, 保佑安康, 安抚灵魂, 滋润心灵的地望, 所谓地望, 是藏学里的一种有关位置,气候, 和地理的专门理论, 在藏语里称为地望学, 相当于汉族的风水学。

这两条河相会的地方, 叫邦果西, 在米拉火山口的南山脚下, 基本没有什么人居住, 只有在很古老的地图上才可以查得到。这里离山岩所在的火龙沟口,只有十多公里。

在夏天的七八月里, 汹涌的山洪将降曲在这里的河道冲宽到近一百多米, 而在其它的月份里, 河水则只是在主干河道里流淌, 因此河床上露出了很宽很宽的沙滩, 在阳光和月光的照耀下, 这片沙滩总是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沙滩上堆积了许多被水冲来的树桩, 碎石。 在有些坑坑洼洼的地方, 河水留在了那里, 沉淀以后变成一块块镜子般的小水坑或小溪, 有些小鱼也被搁浅在这里, 它们在水的边缘往外拱, 搁浅在沙滩上以后, 蹦跳几下又回到了水里。 河的两边都是大山, 山上被古老的原始森林所覆盖。

这两条河在邦果西相汇后, 顺着向西的一条两三公里长的深峡, 流到了金沙江。

在两河交汇点的右边, 有一块三角形的泥沙堆积地, 上面有一片茂密的沙柳林, 这种树生命力很强, 在被洪水淹到一半泡上几个月时也能成活, 在洪水到来以前的五六月份, 这树在每条枝叶的尖端开出许多白色的小花, 在那和风细雨的天气里, 这种白色的花朵映照着蓝天上的白云, 显得格外的鲜明和洁白, 她们在风中随意地摆动, 不娇不艳, 但她们充满了生机, 在这河滩的拐角处, 她们就像是一片小湖上白色的波浪在舞动, 乳白色的浪花和淡蓝色的河水在一旁快速地流过, 天空中漂浮着大朵的白色云团, 在白玉高原的蓝天下, 从山上往下看这片小树林时, 河水就像是一条轻飘飘的哈达缠绕着它, 在它的周围缓缓流动, 那河水流动的节奏, 有着一种歌曲般的柔情和轻巧的节拍, 周围有一种像是一个母亲在看着她的孩子睡觉时的那种宁静和悄然。

夜晚, 一轮明月挂在河滩的上空, 银色的月光在沙滩和白色的花朵上闪耀, 宁静中使人感到一种河滩边的清凉和树林中的阴冷, 这里离盖玉还有近一公里的距离, 盖玉乡的灯光,从河滩上看去, 只有几个忽闪忽现的亮点, 就像是在夏夜里飞翔的莹火虫一样。

河滩对面的山上有一座白塔, 它默默地注视着这宁静的河滩和小树林, 小树林的边上有一个古老的, 用木头和泥石垒成的像个塔子似的小屋, 这小屋子没有门, 也没有窗, 但是屋外的墙上有许多用泥巴捏成的擦擦(藏族的一种小型雕刻物件), 它们像玩具一样被随意地堆放在那里, 小屋边有一条看得不太清晰的小路通向树林里, 在树林的入口处, 有几条摆得不太规则的经幡挂在树上, 有人在入口处撒了许多细小的红色珊瑚珠, 这些红色的珊瑚珠随意地摆成了一个蔓托罗形状,

小树林的入口左边有一棵树, 这棵树上开出的白色花朵格外茂盛和清新, 白色的小花瓣覆盖了所有的树梢, 从整体上看上去这株开满小白花的树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泪珠, 在月光的照耀下, 它闪烁着一种晶莹透亮的光芒。

午夜过后, 山里刮起了一阵北风, 气温降了下来, 云层遮住了月亮, 四野里变得一片黑暗, 一股凉气在树林周围悄悄聚集。

这里已经是四川的最西边, 离西藏只有两公里的距离, 河滩周围被大山的阴影所包围, 午夜过后, 风越来越大, 这时, 河水波浪的银色表层突然被一阵大风吹了起来, 像一阵细雨一样被抛撒在了树林里, 一会儿, 树林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就像是在黑夜里的一个小小的村庄中, 有人静悄悄的打开门从村里跑了出来一样。

这时, 河滩上传来了一种像是小孩子们在打闹玩耍的声音, 这声音出现了一次, 就留在了来人的记忆里, 在注意去听时, 河滩上却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然而在记忆和想象中, 这种嘻戏的声音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变换着, 它们从宽阔河滩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又回转来, 就好像有人在互相追逐玩耍一样, 这时, 山顶上的白塔, 在夜空灰暗的阴影里显露出一种略带威严的慈祥, 将其巨大的塔影投射到树林外的小屋上, 偶尔, 有几只旱獭从洞里跑出来, 躲进了更深的林子里。

离小树林不远的盖玉乡里, 人们大都已经熟睡, 只有精力充沛的年轻夫妇们还在昏暗的灯光下以力量和浓情重复着神圣的爱与生的仪式, 他们把激情寄托在随时都可能孕育的新生命, 他们希望把自己健强的生命力和精神注入下一代, 流量巨大和冲力强大的河水从草地边穿过, 湿润的空气遮挡了藏房的小窗, 河水把人们在熟睡中的梦想或爱抚中的憧憬带到了小树林和河滩上, 村里偶然传来几声狗叫, 这时, 河滩上的那种打闹嘻戏声音就会停了下, 但不一会儿就又开始了。

这片模糊不清的声音在黎明到来之前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这时候, 微亮的朝霞在小树林的上空出现, 一片阳光越过白塔, 掠过白色的小花, 穿透并不十分茂密的树干, 照射到了小树林里, 只见小树林中间有一块小小的空地, 地上撒满了各种小小的物件, 有的是小孩子的鞋子, 衣服, 有的是婴幼儿的包布和玩具, 在这块小空地的对面, 有两棵大一点的沙柳树, 树干上挂满了用绳子捆好的小木箱, 小塑料桶, 或是小塑料箱, 甚至是布包, 这些容器一个挨着一个, 下面粗一点的树干上挂得多一些, 上面细一点的树干上挂得少一点, 整体上这些挂在树上的小箱子, 它们大小不一, 围绕着树干形成了一个小山的造型, 有些箱子经过风霜雨雪已经开始变色破缺, 有的则已经掉落在地上或挂在了树梢上, 然而, 小树林, 小白花, 白塔, 小屋, 小河滩, 小擦擦, 林子里的小空地, 始终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它们构成了一个既庄严又非常自由的空间。

这里是一个树葬林。

夏天来到, 河水涨起来淹没了河滩, 到了晚上, 滔滔的流水声听起来很吓人, 因此小树林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而挂在树上的那些小箱子也一动不动, 在夏天烈日的暴晒下, 那些树上的小白花也慢慢变成了红色, 黄色, 当秋天来到时, 高原上的雪来得早, 树上的那些花朵刚刚被秋风吹落在河滩上, 就又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白雪, 小鸟们围绕着小树林飞上几圈, 似乎是在和这片小树林告别, 它们飞向更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去过冬了, 来年的春天他们才会再回到这里, 漫长的冬天里, 这满山野冰天雪地, 小树林成了更安静的地方, 只是到了大年三十的夜晚, 如果正好碰上好天气, 据说人们又可以在河滩的冰雪上听到那种小孩子们嘻闹甚至是撕打的声音。

……,

这个地方是十三岁以下的夭折的小孩或刚出生就夭折的婴儿的灵魂安息地。

这是藏区独一无二的树葬(或称树梢葬), 过去, 在包括盖玉的整个山岩地区, 其中包括白玉南区, 巴塘北区和金沙江对岸的西藏贡觉地区都有树葬的习惯, 那时的交通闭塞, 医疗和生活条件都很差, 许多初生的婴儿和年幼的儿童生了病得不到及时的医治, 因此夭折和早逝的情况很多, 树葬由此而兴起, 现在, 只是在盖玉乡, 人们还能看到两处仅存的树葬点, 在降曲河滩上的这一个小一些, 新一些, 而盖玉乡政府后面山上的那一个则大一些, 年代久一些。

翻开白玉县志(1996年版), 有关树葬, 书上有这样一段叙述:

“13岁以下的小孩死后, 先将小孩按出生坠地时的样子捆牢, 再放置于可以装下尸身的木箱中, 然后, 由喇嘛卦卜吉时吉地, 再挂到大树枝上, 一般都挂的较为集中, 远看恰似一个个蜂桶。此种葬法以盖玉区各地较为普遍, 据说可以镇住短命鬼再来投胎, 防止再死下一个孩子。”

这一天, 我来到了盖玉, 见到了那片小树林, 和那树上的花朵, 我明显地感觉到, 在清新的河风里, 那片开满白色小花的树林舞动时的那种轻柔和飘然, 那种舞动与河里的波浪有着同一种韵律和节奏, 就像是那片神秘的小树林里的灵魂, 以歌唱的方式在表达一某种情怀或是沟通一样, 在那里, 和我同行的喻师傅看了一眼就马上跑了出去 他明显地看上去有些不舒服, 好象是受了刺激, 于是我一个人留在了小树林里, 我看着这里面的一个小小的空地, 地上散乱的丢落着好像是树上掉下来的物件, 我看见一一只小鞋子, 就在这时, 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神秘的响声, 吓得我赶紧扭过头去, 但林子里瞬时又安静了下来, 我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气息, 透过光线昏暗的小树林, 我又看见了林子外面那片小小的花海, 它们在轻轻地舞动着, 伴随而来的是一阵轻轻的抚面清风, 我顺着那阵风走出了小树林。

那片在清风中飘舞的白色花海, 自由地在苍穹下摇摆, 像是在悼念着早逝的生命, 像是在用轻声的合唱迎接新的生命的早日到来, 在这个遥远深山里的河滩上, 我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神秘与洁净的气流从我身边像水一样留下了河滩, 朝着金沙江的方向而去, 在这股气流像小溪一样在叶巴险滩, 汇入滚滚而来的滔天洪流, 开始了在千山万壑的峡谷里奔流的里程。

象征生命的树, 描述童年的花, 但鲜花却过早地飘落了, 而小树却仍然在长大, 树葬是人类原始情感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的一种延续, 它也是藏文化里崇尚自然, 信奉神灵和地望的一种表现, 在那遥远的过去, 在极端困难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下, 在一种以男人为主宰的父系社会里(藏语叫帕措, 或戈巴, 意思是以男人为主宰的, 无王化的群体), 地位低下的年轻母亲们, 死了娃娃或年幼的孩子使她们雪上加霜, 使她们更加伤心痛苦, 她们把孩子的遗体用衣服包起来高高地挂在村子附近小树林的树梢上, 那时侯这样做, 主要是为了能够与他们互相了望, 能够经常相见, 以此来解除她们的痛苦和哀伤的折磨, 她们借助那种开满白色花朵, 生命力极强的沙柳来祈求孩子的转世和保佑尚未出生的下一个孩子的未来, 而她们也希望, 风景优美的小树林和宽阔的河滩能够成为那些早逝或夭折的苦命孩子们灵魂的乐园, 她们对孩子的激情就像那相会的两条河一样, 那既象征着母亲源源不断的乳汁, 也象征着母亲心里那永远不会干枯的泪水。
她们把那些小树上开出来的白色花朵, 想象成他们那可爱娃娃的笑脸, 这笑脸的象征既是一种欢乐, 又带有几分忧伤, 但最重要的是这些白色的小花朵总是年复一年地开放着, 这就象征着她们的下一个孩子能够更加幸运, 更加健壮, 更加幸福。树上的花朵, 就是她们那过早夭折的孩子灵魂的象征, 和哀伤的母亲精神上的寄托。

发源于白玉境内麻贡嘎冰川的降曲河, 是金沙江峡谷中段德格到巴塘的四大一级支流之一, 在经过盖玉到达叶巴汇入金沙江以前, 它没有受到任何污染, 无论是在春天,夏天, 秋天, 还是冬天, 河里的流水总是和高原的天一样的碧蓝, 河里的浪花总是和高原的云一样的洁白, 两者在沙石的掺和下变成了乳白色, 降曲那婉转流淌的身影和缓缓的节奏, 就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 当它流过那片开满白色小花朵的小树林时, 神情总是那样的忧伤, 但又是那样充满了希望。

六月的一天, 这是一个阴云笼罩的日子, 黄昏来临前, 小树林里一片寂静, 天就要黑了,我又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轻轻地走在河边的沙滩上, 在河滩上遥望那片小的树林, 我又看见了那片白色小花朵的飘动, 这时, 一只小鸟从小树林里飞了出来, 她越过了对面高山上的原始森林, 越过了金沙江大峡谷, 向着西藏的方向飞去。

在我面前缓缓流过的降曲, 在这里保持着一种没有波涛的流动, 只发出一阵呜咽之声, 这时, 我好像听见河里漂来了一阵轻轻吟唱的歌声, 那既像是生活在这遥远山村里的母亲们, 为她们那早逝的孩子们所唱的一首挽歌, 又像是一种发自母亲内心的诉说, 忧伤而沉静, 轻盈而柔韧:

河边的树林,
开满白色的花朵,
月亮已经升起,
小鸟啊为什么, 现在还没回窝?

树上的花朵,
多么骄艳活泼,
山野树大林密,
娃儿的生命啊, 为何那样脆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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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花朵,像泪花一样,注视着小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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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的降曲河,象征着源源不断的母亲的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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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的河水,同时也象征着母亲们那流不尽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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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子似的泥石小屋,是为夭折的灵魂和早逝的生命躲避风雨而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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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泥屋外堆满了玩具似的擦擦(小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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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树林对面山上的白塔,是这片林子的护法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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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河滩上, 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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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河滩,或许是孩子们曾经喜欢的玩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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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中的小空地,象征一个小小的草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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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葬俗,寄托了原始的情感和对生命的歌颂与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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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玉的另一处树葬点,同样有着白色花朵的簇拥和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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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堆积而成的小山,深藏于开满白色花多的河旁,这是盖玉最古老的一处树葬点,愿神灵保佑这些幼小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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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小鸟,将生命的轮回带向天空。